“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段精彩的台词,用来描述中国著名作家老舍曾在纽约的生活,似乎有一定道理。
1946年,美国邀请老舍访问一年。这种邀请其实有“统战”意味,因为此前苏联也向中国文人伸出过橄榄枝,虽然那时冷战尚未开始,可美国已然在跟苏联暗中较劲。当时,中国内战在即,美国外交界和知识界出谋划策,意欲拉拢中国知识分子,同苏联在舆论上争取优势。
老舍应邀访美,看似如鱼得水,因为此前他有足够的国外生活经验。1924年9月到1930年2月,老舍曾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书5年半。这次他从1946年3月到1949年10月在美国生活了将近4年,其欧美经验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相当可观的。
“放青儿”,结识赛珍珠
老舍访美是当时中美文学界交流的一件大事。赴美之前正是他的名声如日中天的好时候。老舍在行前开玩笑说,此次赴美是“放青儿”。老舍自比是一头骆驼,春天到张家口外去吃青草、换毛,然后马上回来,以做更长途的跋涉和承担更沉的负重——然而,他却并未及时回来而是滞留了些日子。
老舍访美,头一年的活动非常频繁,以至于频繁到本来准备“放青儿”的他抱怨自己几乎被这种热闹累垮。那时美国的文学界对中国的现代文学几乎一无所知。突然来了一位中国当代的文学名家,当然在美国受到了空前关注。
此前,作为极其稀有的个案,老舍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了美国。因而,他在美国文学圈里有点小小的知名度。作为一个战时友好国家的文学使者,他应邀周游了当时美国的一些主要都会城市、观摩了数十场戏剧演出、做过一些文学讲演、会见外国作家并参与各类文学活动。他还曾在纽约给南开校长张伯苓拜寿、参加作家写作营、观摩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区,还受邀访问了加拿大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老舍跟美国作家赛珍珠的结识和友谊,这成了他滞留纽约的一个要素。
赛珍珠是获诺贝尔奖的著名作家。她因作品在好莱坞被改编成电影而闻名遐迩。她又是当时一位畅销书作家,在美国读书市场颇为活跃。赛珍珠童年和青年时期在中国生活,有着很深的中国情结。她在纽约结识了老舍很是高兴,当然为老舍在美国的创作和翻译、出版热情推介。而结识赛珍珠,使得老舍作品翻译在美国展开了新的一页。
赛珍珠也是出版家。她丈夫是个伯乐,拥有出版社,并成功出版畅销书。此前,他们夫妇推介过中国作家林语堂。老舍来美前,其代表作《骆驼祥子》已被翻译在美出版。但来美后,老舍发现此书的译者既不忠于原著,且在版税上几乎是强盗般占有了他应得的利益。赛珍珠得悉,开始仗义执言,帮老舍介绍新的文学代理人,并帮他打官司。
在赛珍珠的帮助和鼓励下,老舍开始重新考量写作计划。转眼到了1946年底,访问规定的时间逼近,此时中国内战爆发了。老舍经过了一番考虑后决定先留下来静观时局,同时继续完成自己《四世同堂》的写作。
辛劳笔耕,经受“炼狱”
留下来的日子显然没有第一年好过。第一年他是美国国务院请来的客人,风风光光,出入体面而且生活有保障。一旦从访问学者变成了滞留客,待遇就两样了。幸而,老舍有赛珍珠的帮助,在移民局办妥了允许滞留的法律手续。
大量史料表明,这段时间的老舍很少有朋友往来。他在纽约租了两间公寓房,终日进行艰苦的文学创作。1947—1949年,老舍完成了《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饥荒》,还创作并参与翻译了长篇小说《鼓书艺人》、戏剧《五虎断魂枪》等。
按说,老舍那时逃离了中国的战乱,得以在一个和平、安逸的环境下创作,这应该是那时多数中国作家的梦想。老舍求仁得仁,还有什么话可讲呢?的确,老舍在给友人的信中写到他的生活时显得很知足。关于《四世同堂》第三部的写作,他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自己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因为它是我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
但事实上,老舍的这段日子并非很惬意。他在写给友人的另外的信里便真实地剖白了自己的内心:“……在此一年半了。去年同曹禺到各处跑跑,开开眼界。今年,剩下我一个人,打不起精神再去乱跑,于是就闷坐斗室天天多吧少吧写一点。……洋饭吃不惯,每日三餐只当作吃药似的去吞咽。住处难找,而且我又不肯多出租钱,于是又住在大杂院里——不,似应该说大杂‘楼’里。不过,一想起抗战中所受的苦处,一想起国内友人现在的窘迫,也就不肯再呼冤;有个床能睡觉,还不好吗?最坏的是心情。假如我是个翩翩少年,而且袋中有冤孽钱,我大可去天天吃点喝点好的,而后汽车兜风,舞场扭腚,乐不思蜀……没有享受,没有朋友闲谈,没有茶喝。于是也就没有诗兴与文思。写了半年多,‘四世’的三部只成了十万字!这是地道受洋罪!”其间,老舍还几次生病——这样的状态和心情,能不生病么!——以至于他在信中叹道:“……这年月,活着死去好像都没有多少区别。假若一旦死去,胃,头,痔不就一下子都好了吗?”丧气成了这个样子!老舍的心情,可以想象是坏到了极点。但是,他还没有绝望:“……酒可不大吃了。吃一点,因为头昏,就会醉;爽性不吃。没有醇酒,似乎也就没有妇人;也好,这样可以少生是非。”
日子既然过得像老舍描写得那样苦哈哈的,那他为什么不回国呢?老舍自述道:“我想:出来一趟,若能有几本书译出,总算不虚此行。”
看来,为了译书和出书,老舍没少付出,而且跟译者、出版人合作常有麻烦,甚至还打过一场不小的官司。老舍也去过好莱坞,寻求把其作品搬上荧幕。虽然一个人滞留异国、孤单单写作不易,老舍最终还是完成了不少作品,没有愧对这些日子。
“一条永定河里的鱼”
老舍当年在纽约的家在曼哈顿西83街,地处竖跨全岛中心的哥伦布大道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中间。如果以步行计,老舍居处离纽约著名的中央公园仅5分钟路程,离举世闻名的时报广场仅半个多小时。时报广场附近是世界著名的百老汇戏剧演出中心,每天总有几十个剧院上演着世界上最时髦、最先锋的戏剧作品。老舍故居离著名的纽约卡内基音乐厅20多分钟,离声震美国的林肯艺术演出中心也不过20分钟路程。此外,那里离得较近的地方还有世界著名的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10分钟之内就可到达;而那儿离纽约地标性艺术圣殿大都会博物馆也就是穿过中央公园即可抵达,基本上用不了半小时。
所以说,老舍当年住的地方虽然不算高档和优越,但并不像老舍述说的那么差。特别是,这个楼是座小楼,很紧凑,有点儿像上海三四十年代张爱玲的旧居,只是不贴近繁华商业区,一共只能住10多户人家。这里的住户可能不富裕,但还不至于“杂”到哪里去。
我也考察了老舍曾经去给张伯苓拜寿的华美协进社。这个学社曾经邀请梅兰芳访美,离他家不远,是连接中美文化的一个重要纽带。那儿是中国留美知识分子云集的俱乐部,老舍到此应该不寂寞,可是痛苦写作中的老舍似乎并没有闲情逸致常来这里。
从老舍故居往北走半个多小时,就是世界名校哥伦比亚大学。那儿有很多文学资料可以随意查阅,有很多中国学生和学者可以交流和交往,而且老舍的朋友、最早将鲁迅和老舍作品介绍到美国的王际真教授就在此。如果老舍愿意,他散步间就可以去哥大,这样既可以放松心情以利写作,也可以读书看报、查资料、会友,消释寂寥的日子。老舍的环境得天时地利,可惜他摒弃了这一切。
那么,老舍为什么舍弃这一切而像一只工蜂死死守在屋子里写作、苦熬呢?除了他自己说的经济原因以外,唯一的答案就是他没了心劲儿。读读他的自白,我们知道,他的苦衷不只是经济上的贫困,他还受着精神上的贫困、失望和疲惫的夹击。
在纽约,几乎唯一的亮点是老舍跟赛珍珠、跟进步作家和新闻记者史沫特莱的交往。唯一的希望是他的创作支撑着他。
老舍在纽约的日子到底幸福不幸福?我觉得,赛珍珠的评语很中肯:舒先生人很文静,十分腼腆,还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
西谚云:“你的美味或是我的毒药。”纽约是个好地方,但不是老舍心中的好地方。他的家园是北京。回顾那段岁月的时候,无需拔高或者主观断言说那是他受难或丰收的日子。老舍,如同他自己说的,他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民族作家。他在纽约过得不算惬意但不无收获;他是“一条永定河里的鱼”,在纽约哈德逊河口的咸水里或许不自在,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土地旋即活泼欢腾,开启了他生命中的第三次绚丽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