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深圳,侵袭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寒潮对这里并没有太大影响,黄昏的空气中竟有丝丝暖意。
坐在深圳四川宾馆的茶座里,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院士一脸笑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疲惫。12月30日,南科大面向全国自主招生的报名工作就要告一段落了。超乎意料的火爆,让这位一年多来辛苦奔波、到处碰壁的校长不由生出几分欣慰。
就在一个多星期前,筹办三年的南科大正式宣布启动首期教改实验班,面向高三理科生自主招生,自发文凭。朱清时发出公开信,宣称这是回答“钱学森之问”的必要探索。
朱清时喜欢用《易经》中的困卦来形容自己当前的境遇。然而,“困”更意味着突破的珍贵,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其实,从“钱学森之问”到“朱清时之困”,更是一种颇值期待的努力。
毕竟,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对南科大,朱清时早已“不惑”。
关键词:钱学森之问
在公开信中,初中时代就喜欢诗歌的朱清时,用充满感性的文字写道,南科大是“参照香港科大建校的模式,一步到位地建成一所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学”,“是我国高教改革和回答钱学森之问的必要探索,更是香港科大和许多国际一流大学的成功经验”。
但是,这毕竟是一艘已经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了多年的航船。稍微的调整和突破,都必然会带来超乎想象的关注。
争议总是难免的。很多人说,南科大真是在做“南科一梦”。可朱清时很坚定,他说,这不是白日梦,而是一代人的梦想。
新安晚报:朱校长,目前社会对于南科大最多的争议在于学生毕业没有学位,如果试验失败了,那几百名学生的未来怎么办?
朱清时:高校自己授学位是个必然的趋势。全世界的高校都是自己在授学位,只有我们是国家授予学位,就是“吃大锅饭”。“大锅饭”必须要打破,否则所有的大学都没有动力去把教学搞好,他只要去公关,把这些授予权要到手就可以了。只有像南科大一样“背水一战”,学校搞不好就完蛋,学生就不来考你,社会就不承认你,这样才能焕发学校的活力。
当然,担心也是自然的,因为大家还没有习惯,还没有看到这样的好处,我并不担心。而且我希望中国的高校都来“背水一战”,都走上这样的路,那我们的高校就有活力了。
新安晚报:现在也有一种乐观的说法,南科大自授学位,南科大学生未来去国外高校可能比较多,目前有哪些国外的高校已经达成协议?
朱清时:这个还没有谈好,所以不能说。和很多所学校都在谈,都是很好的学校。
新安晚报:目前加盟的几位教授和院士均表示,南科大全新的教育理念吸引着他们,朱校长本人的个人魅力也是他们前往的重要因素。但外界总有一种担心,一旦您任期满了,南科大没有这些高端的师资,创新之路还能否坚持下去?
朱清时(笑):这个问题我不担心。我任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南科大引入一个自己不断上升的轨道,为此我要做两个方面的事。第一就是要吸引和引进一批业务骨干,教授治校总得要有这样的教授。第二就是建立法制法规制度,让以后的人遵循这些制度依法制校,深圳市也在给我们立法。即使将来我离开了,学校也会依照这个制度很好地发展下去。
陈应天教授他们事实上也不是长期的授课,他们的任务是帮助我设计好课,然后负责找这个课所在领域里符合我们教学理念的教师来维持这个课程的开展,每个课有3、4个人。
对于南科大的建设,一方面是引进业务骨干,这些都将由院士团队共同完成,我们的招聘也在一直进行。
新安晚报:您在那封公开信的开头就提到了“钱学森之问”,那么南科大的改革之路,是您在用实际行动回答“钱学森之问”吗?
朱清时:是的。我们学校很小,但是如果把中国高教的活力激发出来了,那么“钱学森之问”的答案就出来了。
我一直坚持高校自己授学位,就是希望能让所有高校都“背水一战”,打破铁饭碗,重复小岗村走过的路,重复深圳改革开放大家“下海”所走的路。教育的铁饭碗一旦打破,也就是国家不再统一授予文凭,那么各个高校的活力就会激发出来,大家就会拼命干。
也许最终实现高等教育改革成功的不是南科大,但是南科大带了这个头,激发了大家的活力,那么南科大的作用也就起到了。
和小岗村“大包干”一样,教育需要走出这一步来,所以不用担心。
如果把中国高教的活力激发出来了,那么“钱学森之问”的答案就出来了。
我希望中国的高校都来“背水一战”,学习小岗村打破大锅饭,那我们的高校就有活力了。
关键词:朱清时之困
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一向对中国传统文化兴趣浓厚的朱清时喜欢用《易经》中的“困卦”来形容。“困卦”是《易经》六十四卦的第四十七卦。困卦是教人处困而除困的卦,意思是陷入困境,才智难以施展,仍坚守正道,自得其乐,必可成事,摆脱困境。
自12月16日向社会发出那封振聋发聩的公开信之后,这位64岁的老人就开始被失眠所扰,以至于靠安眠药帮助睡眠。
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困住了这个一直致力于高教改革的老人。不被体制承认尚未拿到准生证的南科大未来怎么走?去“官化”、去“行政化”能否真正实现?在这个大学全体被“驯化”的年代,南科大的改革可谓是举步维艰。
“有人说‘南方科大这件事朱清时要是做成了是英雄,失败了也是悲剧英雄’。我没有那么伟大的使命感,这个实验的结果无论成败,都有价值,所以我很平静。”朱清时曾给自己的处境做了这样的定位,剩下的就是如何去突破这个困境。
新安晚报:朱校长,无论是在中国科大校长任上还是如今接手南科大,您都曾反复说过反对行政过于干预高校,南科大办学的定位更是直接标明为“教授治校”,您理想中教育行政部门和高校应该是何种关系?
朱清时:我反对行政干预办学,不是说大学办学不要监管,而是要依据一定的法律法规来达到监管的目的。
教育行政部门的定位应该是监管学校,学校办学合不合法、中间的过程犯不犯规、有没有卖文凭、办学质量高不高,这些是他们要管的。他们就相当于一个纪检部门,通过一项制度来约束你,如果学校没有问题就管不着你,有了问题就来查你。
但现在行政干预包括授权、批准、评估,大学没有了自己特色发展的空间,这就是“千校一面”的原因。
新安晚报:对于南科大的“高调登场”,现在有很多人情不自禁地将之与刚创办时的深圳大学相比,最初的深圳大学也是“满怀豪情”,但最终的状况却是没有达到预期,因此他们认为南科大最终难免走到这一步,您有过这样的担心吗?
朱清时:南科大走进体制内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不能“行政化”。深圳大学那个时候条件不成熟,最初改革力度也非常大,只是后来没有摆脱掉行政化的干扰,被行政化给驯服了。现在的南科大是天时地利人和,时代不同了,人的观念也不同,所以我们的阻力可能会小一些,应该能做成。
新安晚报:您曾提到一个词,“驯服”,有没有担忧过南科大未来也会面临这样的困境?
朱清时:那是当然了,我们很可能就被“驯服”,也很容易被“驯化”。这是未来南科大最大的困境和威胁。
我们的上级部门总是希望将大学纳入到一个轨道中来,然后给点好处。而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避困趋势,“那就这样得了吧”,这么一想,被驯化就简单多了。南科大想改革是非常难的,但是一旦被驯化了,走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新安晚报:您觉得您能坚持多久不被“驯服”?
朱清时:我坚持到我任期结束吧,五年。
新安晚报:相对于“钱学森之问”而言,您和南科大如今的境遇,似乎可以用“朱清时之惑”来形容?
朱清时:我觉得不能用“惑”来形容我目前的状况,似乎用“困卦”来形容更合适,或者说“困境”。就是说一个人被困住,处处被围住,无法展开手脚。
“惑”是说我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但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想不通,而是想通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很困难。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但这个过程却是很艰难的。这应该是目前困住我的最大问题。
我没有那么伟大的使命感,这个实验的结果无论成败,都有价值。
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想不通,而是想通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很困难。
我们很可能被“驯服”,这是未来南科大最大的困境和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