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如云中之龙,见尾不见首;又如海上的冰山,一半露出水面,一半藏于水下,语言文字诉诸于读者的只是表象,巨大的深层意蕴要读者投入整个身心,细心体味方能悟出,可人们往往抓住语言文字呈现的表象对作品作出判断,这就使人们对作品的理解或者失之肤浅,得到一点镜花水月的印象;或者干脆走样,得出于作品实际完全相反的看法。对《醉翁亭记》主题的理解也有迷惑于表象而不见其深层真意的遗憾。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滁州期间写的一篇光耀千古的山水游记,关于这篇文章的主题,几乎所有的论者异口同声地认为文章表现了作者“与民同乐”的思想,诚然,作品描写了滁人游山之乐,作者一行宴饮之乐,以及山林禽鸟之乐,但是,据此判断作品表现了作者“与民同乐”的思想则非但牵强,而且与作品实际不符。
一、如果说,“与民同乐”的论断可以成立,那么可以据此推断,作者是一位豁达乐观,能够超然于政治遭遇之外,不记个人得失,心怀万家忧乐,与百姓建立鱼水关系的好官员,可就是这样的好官员为什么不好好工作,为民办一些实事好事,却天天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这能说是“与民同乐”吗?这至少要在工作作风上大打一个问号。更何况作者又毫不掩饰地自号“醉翁”,又以号给亭命名,这不是自彰其咎吗?试想一下,一个终日昏昏醉梦中的人,他能把工作的正事放在心上?如果让一些人以此为把柄,给他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也无不可,可见“与民同乐”的判断在这里是没有根据的。
二、既然作者自号为“醉翁”,可见他很爱喝酒,爱喝酒,酒量应该不小,虽然我们不苛求他“三瓶五瓶不醉”,但是应付一般的宴饮场合该是绰绰有余,可是文章说:“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这不是于情于理有点矛盾吗?其实,稍有一点喝酒体验的人会知道,酒量与人的心情有密切的关系:心情舒畅愉快,开怀畅饮,酒量一定不小;而情绪低落苦闷酒量一般不大。可见欧阳修“饮少辄醉”的主要原因不在量小,关键在于心情不好。
三、文章写了滁人游山,太守宴饮,禽鸟鸣叫的欢乐热闹场面,可是呈现给读者的欢乐热闹只见场面,不见气氛,好象是一位冷眼旁观者看到的一样,没有一丝暖意。另外,滁人游山之乐与众宾宴饮之乐最多可以说是各乐其乐,与“与民同乐”的境界还有较大的距离,正如水是水,油是油,二者根本没有水乳交融。还有,在这人禽欢乐的场面中,太守却是“苍颜白发”颓然而醉,这肖像和神态不仅是岁月的风霜调饰所致,也许还是心灵感伤憔悴的外现,对作者而言,这场面正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写的“欢乐是它们的,我却什么也没有”。这里不见乐的情调,作者心中的乐更无从感受。
经过理性的分析和真心的感受,可以发现,《醉翁亭记》中作者的真正意图不在表现自己的快乐(其实他没有什么快乐的),更不在与民同乐,而在于表现被贬谪之后埋藏心灵深处的孤独和寂寥,这个主旨是隐藏在一场热闹和欢乐这个表象的深层而又曲折含蓄地不为人察觉地表现出来。披文入情,细心研味,就可以揭过这层表象看到作者经受打击之后一颗湿漉漉的心,一颗滴泪的心,一颗冰寒彻骨的心。被逐出京城贬谪到荒僻之地对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承受,一辈子难以忘记的,就是欧阳修晚年又调入京城后,对政治上的风风雨雨还心有余悸,这深刻地反映在《秋声赋》里,他笔下那凄凉、萧瑟又有些阴森可怖的秋天景象与其说是自然景色的描写,还不如说是已历晚境的作者对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的艺术反映,而这独特的感受又无不投映着当年被贬谪打击的影子,所以,不仅可以发现这表象覆盖着的真实意蕴,还可以对这些表象作出解释:作者纵情山水是为了排遣苦闷,而经常饮酒作乐则是为了借酒消愁,他的所为看似潇洒,实际是戴着镣铐跳舞。
为了含蓄地表达这个主旨,文章在写法上运用了层层陪衬,步步烘托的手法。首先在滁州佳山秀水的自然背景中展开了滁人游山的情景,在滁人游山的情景中,又安排了太守宴饮的场面,而在太守宴饮的场面中,又推出了太守颓然就醉的特写镜头,这样,陪衬的事物由自然景物到人文景观,范围由大到小,由面到点,逐层缩小,最后定格在“苍颜乎其间”颓然而醉的太守身上。景色的秀丽,滁人的欢乐,众宾的热闹,禽鸟的欢鸣无不从反面衬托了太守的失意孤独,在整个热闹欢乐场面的陪衬烘托下,太守不为人知的寂寥显得何其深沉,何其感人,又是何其含蓄,“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其实他的乐是用醉酒换来的,是短暂的,而苦闷寂寥则是长久的。这种通过陪衬和烘托手法表现出来的孤独寂寥显得耐人寻味又感人至深。
啊,好一场热闹覆盖的寂寥,好一场凉比秋天的寂寥,好一场灯火阑珊处的寂寥。
(甘肃 程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