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 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是《诗经·秦风》中的一首诗。整首诗由于隐去被寻找的对象而显得异常空灵、迷离,确实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牡丹亭》中说:“百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情感体验对于任何一个局外人来说,都是羚羊挂角,无形无迹,非常难以捉摸和体悟。《蒹葭》中,诗人是怎样把自己心中这种切肤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并让读者也感同身受的呢?诺瓦利斯说:“一首诗越是具有个性、地方性、时间性、特异性,也就越接近诗歌的真谛。”
接受美学认为,好的作品都蕴藏着很丰富的潜能,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挖矿藏一样把它挖掘出来。《蒹葭》中,有一个特定的地点——长满蒹葭的水边,有一个特定的时间——秋天的某个白露为霜的清晨,有一个特定的人物——不懈地上下求索“伊人”的痴情人,即诗人“自我”。从地点、时间、人物三个方面探究《蒹葭》,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一个秋天的清晨,天光朦胧,寒星闪烁,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冒着冷风,穿过旷野,翻过土坡,登上高高的河岸极目远望:远近一片灰白迷蒙,秋天的寒霜已经染遍水边的芦苇。为什么《蒹葭》表现的这一爱情故事会发生在秋天呢?秋天在古人笔下又是怎样一个季节呢?《诗经·豳风·七月》中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由此看来,秋天应该是一个入户的季节。为什么在“九月肃霜,十月涤场”的入户季节,诗歌的抒情主人公还在户外苦苦求索呢?为什么在“悲落叶于劲秋”的时节,诗歌的抒情主人公还不忘“叶落人何在”呢?更让人不解的是:诗歌的抒情主人公为什么要在“白露为霜”之时就出发呢?这是因为,露和霜虽然都由水气凝结而成,但二者的作用却完全不同:露可以使草木生长,带来的是生机与希望;而霜则摧残草木,带来的是肃杀与绝望。这样看来,《蒹葭》中的“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除了点明时间,揭示抒情主人公满怀憧憬和迫不及待的心情外,还暗示了希望的若有若无。
《蒹葭》中,抒情主人公在哪里寻找伊人呢?是在“蒹葭苍苍”“蒹葭凄凄”“蒹葭采采”的水边。蒹葭其实就是芦苇,大多生长在水边,因为大水来时能随水倒伏,所以能保护水堤。走在芦苇丛中,举目皆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我们总会有一种逃不出去的感觉。水是生命的源头,大多数爱情故事都发生在水边。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不仅是爱情诗的源头,也是诗歌的源头。《蒹葭》表现的爱情故事也发生在水边。从古自今,水总是和柔情相连,但水蕴含的决不仅仅是柔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之所以能被踩在脚下,是因为它是可见的,要把它踩在脚下需要征服者有勇气和坚毅的品格;而水则不同,它不仅可以将人“带走”,还可以将人“净化”。这样看来,《蒹葭》中无边无垠的蒹葭,以及不可捉摸的水边,似乎是在暗示抒情主人公追寻伊人的难度,甚至还预示了追寻的结果。但是,我们的抒情主人公还是仍然在这不断的希望与失望,以及惊喜与失落中奔走着,寻觅着:“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他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拐了多少弯,更不知历经了多少艰险……从“在水之湄”到“宛在水中坻”,再从“在水之涘”到“宛在水中沚”,他那四处探寻的目光中闪烁着的始终是深深的焦急与企盼。于是,夜里难奈的相思,早起后的满怀希望与急切,赶到河岸时的茫然,追寻过程中的兴奋、惊喜与希望,一次一次幻灭后的失落与沮丧,都深深地渗透在了字里行间。
关于这首诗,诗人没有告诉我们太多的东西,甚至连抒情主人公的名字都没有留下。因此,我们没有办法知人论世。但是,正是因为诗人告诉我们的太少,所以古往今来才会有很多人猜测这首诗到底要诉说什么。《毛诗序》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郑笺》说,“伊人”是“知周礼之贤人”。现在的学者,则比较倾向于《蒹葭》是一首凄婉绝伦的爱情诗。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作家并不是阐释作品意义的权威,作品的意义存在于文本特别的语言组合形式中,不同时代或地域的读者,在各自的阅读中,会将基于各自人生经历与阅读视角获得的体验、认识等填充进各自的阅读理解中,从而丰富、扩充作品的内容与意义。这就是说,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参与创造。这样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说有一千个《蒹葭》的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各具个性特征的“伊人”。
其实,“伊人”又岂止是一个不确定的恋人形象呢?她还是一个具有更为广泛适应性的“X”。因为,从古到今,自中而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将自己追求的目标,如事业、理想、前途等一切的一切,都代入这个“X”中。这就是所谓的“诗无达诂”。也正因为如此,《蒹葭》这类诗歌才总比同时代的其他诗歌具有更长久的生命活动。
文章作者:浙江应静湖 来源:《语文报·教师版》